《壶中天·夜渡古黄河与沈尧道曾子敬同赋》
张炎 〔宋代〕
扬舲万里,笑当年底事,中分南北。须信平生无梦到,却向而今游历。老柳官河,斜阳古道,风定波犹直。野人惊问,泛槎何处狂客!
迎面落叶萧萧,水流沙共远,都无行迹。衰草凄迷秋更绿,唯有闲鸥独立。浪挟天浮,山邀云去,银浦横空碧。扣舷歌断,海蟾飞上孤白。
张炎(1248一-?),字叔夏,号玉田,晚号乐笑翁,原籍天水,家于临安(今浙江省杭州市)。宋亡,流落江南以终。其词清疏空灵,多凄凉萧瑟之音。所作《词源》是一部重要的论词专著。
张炎在元世祖至元二十七年(1290),曾北游大都(今北京市)。同行者有他的朋友沈尧道、曾子敬。此词即为途中渡古黄河时作,表现了古黄河雄壮而又苍凉的景象,描绘出一幅秋夜渡河的美丽图画,并借以抒写国家兴亡之情怀。意境壮阔,情感深沉。
词的开头三句,从写渡河入手,并就往事回钩两笔,写出了:
扬舲万里,笑当年底事,中分南北。
“舲”,为有窗的小船。屈原《九章。涉江》云:“乘舱船予上沅兮,齐吴榜以击汰。”“扬舲”,即扬帆驶船之意。“万里”二字,写黄河之水源远流长。
“当年”,指靖康元年(1126),宋钦宗在金人要挟下,答应划黄河为界的事。次年,徽、钦二帝被掳,北宋宣告灭亡。从此,统一的中国,南北分裂,故云:“中分南北”。
诗人在黄河中乘着小船,一苇孤航,万里横渡,即景感怀,回想起一百多年前以黄河为界的往事,这原是由于宋朝的无能所造成的可耻历史,给人们留下的是痛苦的记忆。
可是,诗人却明知故问,写出“底(何)事”二字,暗含讥讽之意,故而前面着一“笑”字,把满含讥笑和恨怒不平的情感吐了出来。
这有如柳宗元所说的:“嬉笑之怒,甚乎裂眦;长歌之哀,过乎痛哭。”
张孝祥的《六州歌头》也曾写到这件“当年事”,说是“殆天数,非人力”,“使行人到此,忠愤气填膺,有泪如倾”,采用直抒胸臆的方式,极写亡国之痛。而张炎则是以比较隐曲的手法抒发历史的遗恨。这固然由于感情状态不同,也由于所处时代不同。在元朝的统治下,是不能坦露强烈的民族意识的。
张炎生在南宋末期,三十二岁时,宋朝灭亡。在此之前,南北限隔,他没有机会北渡黄河,故而再折一笔,遥接首句,写下了:
须信平生无梦到,却向而今游历。
原先以为平生连作梦也无缘到达的黄河,而今却身临其境,游览其中,当然是一件快意的事。
前面以其“中分南北”而衔恨,这里以“而今游历”表述喜出望外,都是围绕黄河来写。接下去,顺理成章,即写黄河游历所见,衔接紧凑而自然。
老柳官河,斜阳古道,风定波犹直。
一二两句写黄河岸边景色。关塞河防,老柳萧索,斜阳欲暮,残照古道,画面疏阔,意境苍凉。
第三句写黄河波浪之景。虽在风定之时,依然浊流滚滚,波浪滔滔。一个“直”字,极写巨浪如山,汹涌腾起之状,辞似简拙而笔力挺拔。
从章法来说,此句乃是下两句的映衬之笔,黄河愈是险恶难渡,愈能烘托出“狂客”之狂。为把“狂”字突出出来,又特意引出一个“野人”,用他的“惊问”再加渲染:
野人惊问,泛槎何处狂客!
“野人”,村野之人,指舟子、船夫。他常年行舟,自然深知黄河之险,如今见到文弱的诗人来此夜间横渡,不免感到出乎意外,不可理解。
“惊”字所揭示的正是他在询问时流露出的惊诧神色和疑惑心理。
“狂客”,乃指称诗人之辞。所谓“狂”,不是说狂颠,而是说狂放不羁。船夫与诗人素不相识,不知其由来,故问“何处”。
“槎”,即筏。“泛槎”夜渡黄河的飘忽莫测,点染出黄河水势浩淼,上接天汉的雄奇景色。
在宋代以前,即曾有“河者水之伯,上应天汉”的说法。到北宋,欧阳修《黄河》诗有云,“万里通槎汉,千帆下漕舟。”苏轼《黄河》则写道:“灵槎果有仙家事,试问青天路短长。”
这些诗句所写的河中仙槎之事,当是由海中仙槎故事演变出来的。不过,张炎用了“野人惊问”一句来点引这个故事,比前人所写的诗句更富于戏剧性。
有人把“野人”理解为天河边的牛郎,那末这位“狂客”诗人该是到达银河了。从故事本身来看,当然可以说得过去。只是这种解释想象得太远了些。从下面过片三句来看,这种解释更显得别扭了。因此,还是以“野人”指船夫较为稳妥。
迎面落叶萧萧,水流沙共远,都无行迹。
第一句,“落叶”,绾合上片的“老柳”。“萧萧”,乃风吹落叶之声。第二句所写则谓黄河之水挟带大量泥沙,奔腾着流向远方,与欧阳修《黄河》诗所写的“伏浪卷沙流”,句意相似。
第三句承上写出,言泥沙与水流俱下,消逝得无影无踪。这三句,勾画出萧疏空阔,浑茫浩荡的黄河风光。句中的“迎面”、“共远”,一写目迎落叶随秋风飞来,一写目送泥沙随河水流去,一为由远而近,一为自近而远,颇有荡动跳跃之势。
读这几句,自然会使我们联想起杜甫《登高》的两句诗,“无边落木萧萧下,不尽长江滚滚来。”写目送落叶飘落下去,目迎江水天边流来,对落叶与水流的迎送目光恰好与此词所写成相反方向。
应该说,张炎对杜诗是有所借鉴的,然而他师其意而不师其辞,这正是刻意求新,不落窠臼之处。张炎在这里所写的景物都是在消逝之中的,而下面两句则翻其意而出之,写了另外两景:
衰草凄迷秋更绿,唯有闲鸥独立。
纵目遥望,岸边远处,一片衰草,平展无垠,凄凉迷离,它那暗黄深绿之色,把秋色点染得更深了。从前面三句写到这里,叶之落,水之流,是明显地在运动中的景物,而草之衰和秋更绿则是暗中变化的景物。
不管其表现形式如何,都在运动变化之中,暗含着“匆忙”二字。然后反接一句“惟有闲鸥独立”,从而比衬出天地间的一切都不得空闲,不得独立。能闲而独立者,惟有沙鸥而已。
诗人他冒着风浪,夜渡黄河,当然无闲可言,更无独立的自由。可见,以“惟有”二字牵出独立的闲鸥,乃亦兴亦比,含有深意,感慨系之。接下去,移步换形,再用三句写渡河所见:
浪挟天浮,山邀云去,银浦横空碧。
头两句是一对四言偶句,造语精炼,景色壮美。第一句的“挟”字,既点出浪头的高大,也点出浪涛的威力,竟至于可以挟持苍天与之俱浮。这比一般的写巨浪排空、滔天都来得更为生动,更有气势。
本来,“天浮”是由小船的摇荡而产生的幻觉,但在水天相连的黄河里,便有一种浪摇天动、天浮水上的真实感。第二句写云的飘飞。但诗人却用静景活写的手法,在“山”字之后点出一个“邀”字,变静为动,不仅增加了层次,而且写出了山在邀,云则去,一呼一应,有情有意,极富妙趣。
第三句,“银浦”,即银汉、天河。李贺《天上谣》云:“银浦流云学水声”。前面写渡河之始,尚为“斜阳”黄昏时分,这里写“银浦横空”,星斗满天,说明渡河时间很长,点带出黄河水面极为宽阔。
句中的“碧”字,乃指夜空清澈之色。星汉灿然,天空澄碧,舟中仰望,又别有一番情味。当此之时,该是风平浪静,心旷神怡,陶醉于清丽爽洁的夜景之中。但是,黄河夜景更有美于此者,于是结尾处再点奇景:
扣舷歌断,海蟾飞上孤白。
第一句,由苏轼《前赤壁赋》的“扣舷而歌之”化出。诗人本来是一边赏玩,一边敲着船侧木板唱歌,可是忽然停止了歌唱,故日“歌断”。为什么呢?原来,月亮出来了。刹那间,清光丽天,银辉点波,奇美动人,因而忘记唱歌,只顾赏月了。
于是紧写出第二句“海蟾飞上孤白”。此句六字,潇洒颖脱,兴味极浓。“海蟾”,乃月之美称,犹言海月。古人以常于海中见月出,故称海月。又因月中有蟾蜍的传说,故称海蟾。这个传说,由来已久。《初学记》引《淮南子》说,羿从西王母那里请来不死之药,他的妻子嫦娥窃之奔月,结果变成了一只蟾蜍(虾蟆)。这大概是对她背弃爱情的惩罚吧。
后来,诗人们便常常以蟾代月,而且多指圆月。“飞上”二字,写一轮明月自地平线升上天空的轻盈之态。“孤白”,形容月色皎洁,独照空际。
这末尾两句,意境清幽,情思清绝,情景交融,仿佛诗人的身心都融化到明月的清辉中去了。也许,他会有一种物我同一的感受吧。
张炎写的诗词大多婉约伤感。然而,此时此地,他的遭遇和心情却发生了巨变。他在这里,写的是“渡(黄)河”,而不是“游(西)湖”,无论是写情写景,都带有古黄河那种苍劲寂寥的风味。所以,此词更似东坡、稼轩之词风,在张炎词中别具一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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